地之头
2018-01-13 10:38:09| 分类：
文学天地*小说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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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苍耳
小说世情
老人在岭上有一块地,是当年爷爷从山外逃荒到这里落脚以后开出来的,传到他手里加上他的儿子这一辈已经是祖孙四代了。这是狭长的一块地,长到几乎一眼看不到头。地的三面是深深的乱石陡坡且布满了荆棘,只有一头和连绵起伏的广阔原野连在一起,年久月深在这一头就踩出了一条小道。在靠路的地头上有一口井,这是老辈传下来的,辘轳也是老的。井水出得很慢,老人从年轻时就知道这井的脾气,雨水多的季节攒七八天能打上十几辘轳,干旱少雨攒十天半月也打不上个七八辘轳。泉水充足的时候,浇地尚且几乎没有一回浇到过头,更别提水少了。这些都是老一辈传到今天的,一代代就是这样。老人年纪大了,加之井水不够用,老人也是无奈,一年年的只能对着地那头的庄稼满怀着歉疚。
井是凿在岭地上的,这种地本来就不生水也不存水,虽然传说是请了当地最有名望的看井先生作了充分的步勘,但地利如此谁也没有办法。老人从几十年前从父亲手里接下这块地以来,这口井就是这样,从来没有提供足够的水能让老人把地浇到那头。老人每提上一辘轳的水,总是先喘口气,心满意足地捋着日渐花白的胡子,瞭着井水滋滋地欢快地跑向前方,然后他就迅速地放下辘轳,加快了打水的速度,期盼这一次能够有足够的水跑到头,让地那头的庄稼也能喝上水。但每回总是在浇了八九成的时候就再也提不上水来了。“唉,这一井又没供到头!哪一井才能走到头呢?”看着地那头渴盼招手的庄稼,感觉羞愧的不只是老人,还有这总是走不到头的井水。
井也是有生命的。井水总是不好意思地很快就钻进了地里,然后慢慢又顺着那逼仄的水脉流回了井里。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老人在期盼和失望中郁闷着,井水在一回回被信心满满地提上来,又在一回回落魄而归的重复中沮丧着。
他从父亲那里知道,爷爷就是这样浇地的,从来就没有浇到过头；他的父亲也是这样。好多次老人苦恼地在地那头走来走去,对着地头那明显矮一头的庄稼深深地叹气,掂着越来越白的胡子惆怅地望着远方的群山。他明显地感觉自己的日子也就像这一回回提上来的井水,总是年复一年、日复一日地走着。一代代一辈辈没有什么大的挫折,也没有什么大的起色,平平淡淡,波澜不惊。经常听父亲给他讲,爷爷年轻的时候困于土里刨食的艰难,也曾想去山外寻活路,想去学木匠,但是周围的乡亲七嘴八舌冷嘲热讽说什么的都有,最后他的万丈雄心在众人的唾沫星子里慢慢湮灭了。他又回到了这块狭长的土地上没白没黑地劳作,偶尔的间隙,他也不时向着远方的山外迷恋地怅望,但慢慢地,他也就不再望了。他的背不再直了,双眼也已经开始迷蒙混沌着实看不清远处的风景了……
到了父亲年轻的时候,相似的一幕又开始重演。父亲也曾经发过无数回的狠要走出大山,曾想去山外学油漆匠,学成了可以走南闯北下四乡,见识外面的世界,挣到更多的钱,不再受这穷窝憋气。但是曾经执拗地要去外面闯荡的爷爷就是不允,还拿出当年他的事例来佐证,“岭上的井供不到头,咱庄稼人的日子就是这样,不要寻思那些巧花样!还是老老实实伺候咱这一亩三分地实落!”到了他这一茬了,天命注定一般,看别人家发达了,他也暗暗羡慕,甚至发急发恨,也想和人家一样显赫起来。他想到山外去学弹棉花,他的理想是做个油漆匠,但父亲站了出来,又成了最坚决的挡驾者,“岭上的井供不到头!你爷爷当年也是想三想四,想有什么用呢,咱庄稼人就是端的这个泥饭碗,土里刨食最心安,还是把咱这长席子地收拾利落是正桩……”父亲说这话的年份已经过去好几十年了,他也老了,老早的时候他还不时地在心里七上八下地掂量父亲的这些话,但后来他连想也不想了,偶有再想的时候竟然感觉父亲的话还不无道理,在这种心安理得的自我安慰里他也到了生命的暮年……
就这样他们一代代地活着,一代代地自己把自己捆在了这块土地上,一代代地重复着上一代的生活。就如同这井,一井一井地在不断浇水,却总是浇不到头。就这样熬到了儿子成人。
儿子比他们爷几个哪一个都更犟,根本没商量就假道去了山外边,这一走就已经大半年了。听说外边的世道不太平,他的心一天到晚地吊吊着,托驮脚的乡亲几次三番捎信让这个嘎小子回来,捎回的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句“再混混看……”但一直就是不见人回。他一次次地在浇地的时候坐在地头向着山外张望,希望能从远处的路尽头看见他的儿子回来,但一次次总是失望。每次失望之余,他又总是对着山外的方向狠狠地啐口唾沫,像是对别人也像是对自己来一句:“岭上的井能供到头吗?也许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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